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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時間2022
- 來源張煜航
- 版权張煜航
My heart exceeding
my need, hesitant between two doors:
entry a joke, and exit
a labyrinth
——A Noun Sentence, 馬哈茂德·達爾維什(Mahmoud Darwish)
人類的直立行走可能是寄生性病毒的傑作,這意味著神經系統病變必定早於意識的出現。這種病變大大加劇了大腦的能量損耗,使得其注定早衰和夭折,腦神經對脊柱神經的再編碼則是死亡政治的最早實踐,隨之而來的記憶與遺忘,完成了死亡的原始積累(意味著死亡)。換句話說,這一病變,埋下了人類最早的神經基礎設施:死亡迷宮。
與迷宮不同,困境或是陷阱在「設計」之初本就被構想為一個通向終點的過程性的裝配。在2019-2020年的系列作品《通向深海的狹道》 中,李繼忠所布下的仍為陷阱,是永不完結的太平洋戰爭中的死亡物流:難民在陷阱殘忍的惰性中掙紮,逐漸崩解為深海的怪物。對生命的捕獲已在陷阱中完成。但迷宮從來就沒有完結和出口,它存在於完結之後,本身的地基早已由湮滅澆築,供創世之前與末日之後的無機體穿行其中。而《虛無鄉遠》中的「虛無鄉」,正是這座死亡迷宮。
夭折
迷宮是最早的神經基礎設施,亦是末日之後的建構。迷宮看似矛盾的定義,其實揭露了一個簡單的事實——末日早已於人類出現前發生。《虛無鄉遠》的英文名使用了「shadow land」一詞(而非「neverland」)。這是影片所泄露的第一個秘密:我們一直生活在末日之中,也就是生活在迷宮之中。
在影片中,開拓民所遊蕩的矩陣世界極度缺乏歷史感,而無人機的多次檢視則暗示了超越時間的沙盒屬性,即康德所觀測到的,寄生於人類下層脊柱中的水晶般的永恒。[1] 滿洲里的曠野被全面噴灑了DDT,灰塵與氈帽上的絨毛被銳化的反光所編碼,北方的收容所裏也並沒有吹來帶著霍亂的風,因為迷宮正是瘟疫。在這裏,第一位開拓民在開篇即背叛了自己跋涉返鄉的「徒勞」。石塔中光滑的表面消解了所有行動的物理屬性,就連「徒勞」都沒有發生過。冰天雪地的景觀仿佛成為了一種嘲諷——末日後凝固的時間里,世界將會收割他偉大的死亡。[2]
烏托邦
迷宮(labyrinth)一詞的詞源是呂底亞語中的 “labry”,意為雙頭斧。這正巧揭示了迷宮的兩面性。它既是烏托邦,也是死者的世界。或者說,烏托邦正是死者的世界。[3]只有將世界完全獻祭給死亡,真正的烏托邦才會出現,這是每個法西斯主義者都明白的道理。而迷宮的狡詐之處就在於,它並非將所有勞動判決為召喚烏托邦的徒勞,這一判決的過程實則由陷阱完成。滿洲的大東亞共榮圈前哨站作為陷阱的基礎設施,在妄念的鐵路與完成的紀念碑之間徘徊。但妄念——作為能量集中於大腦複雜化進程(cephalization)的結果,帶來的則是有機體的加速退化。[4]開拓民們首先是鐵路職員、投資者、軍人與技術人員,之後是農民和手工業者。他們被超越時間的烏托邦捕獲,成為了被斬首的「歷史的天使」。他們的大腦向前開拓,但身體卻向後被卷入無限崩解的戰爭之中。當這種後退推進到了死亡,迷宮就隨著開拓民的屍體被喚醒。
這就是為甚麽,虛無鄉迷宮中的遊蕩者的行為展現出精神分裂般的精準。他們的大腦在烏托邦的加速中被燒毀,而在迷路反射(labyrinthine reflex)之下, 他們的身體只能強迫性地重復僵屍般精準的動作。迷宮的黑土地將這些屍體催眠為「抵禦來自北方烏鴉」的「稻草人」,催促他們在露水未幹時收割大豆,又在漫長的冬眠之後,催促面無表情的他們向著故土盲目地進發。殖民地的犧牲品是控制性病毒早期實驗的重演。而在「第二天」被母親拋下的女兒,正如同那名在「第五天」從兒子單車上跑開的母親——就像為那群女性開拓團民的到來而打磨光滑的河岸(「第四天」)——發生在生者世界的過往喚起殘存松果體上的熱病。
「一切都已經死亡」
「一切都已經死亡」——迷宮如何才能讓個體生命經歷並承認這一論斷?在虛無鄉中,返鄉民所經歷的,與其說是去完成,不如說是去遺忘他(他們)已經死亡這個事實。信號噪音帶來了氰化鉀,這是太平洋戰爭中龐大的黑魔法物流最後一次發揮其效用。但這些嶄新的通路一經建造,便遺忘了自身,因為只有遺忘,才能保證死亡無機工作的繼續。玉音將持續向空無一人的亂墳崗放送,[5]而永遠通電的高壓電網繼續灼燒著白骨。沒有介錯人的切腹,並非指向熱寂。迷宮從不需要消耗線性邏輯。溫熱的腸子在地面上劃出千道傷口,以不同的熱力學速率將時間內轉,而上方連著的頭顱只是被先祖遺忘的旁觀者。「耐其所不能耐,忍其所不能忍」,死人故此拖著白骨在迷宮里爬行。這些死者最終忘記了自己,就像在十九世紀患上「鐵路脊椎病(railway spine)」的鐵路事故幸存者,她們在「無限列車」上再一次陷入了冬眠,被通古斯鐵道薩滿的咒語運送回迷宮的入口。影片的結尾也暗示了這種重覆:那對衣著得體的夫婦臉上閃過疑惑,他們望向迷宮,卻甚麽都沒有望到。
北美原住民O'odham人的神話中,造物之神I'itoi是天地之間首個存在者。衪創造出人類,賜予其文明。「最初的神都是瘋狂的神」,[5]I’itoi也是戰爭和暴行之神,衪從地底召喚出已經死亡的Papagos,將他們催眠成殺戮機器,用來創造更多死者。在O'odham人的石刻和編織物中,I'itoi被描繪成一個站在迷宮入口的神。人們認為衪的起居之所位於巴博基瓦里峰(The Baboquivari Peak)的迷宮之中,而這迷宮也是O'odham人生命過程的迷宮。O'odham人將在那裏見到他們的守護神,同樣,迎接他們的死亡。
[1] Thomas Moynihan, Spinal Catastrophism (Falmouth: Urbanomic Media Ltd, 2019).
[2] Edgar Saltus, The Philosophy of Disenchantment. (New York: Houghton, Mifflin and Company, 1885), quoted in Thomas Moynihan, Spinal Catastrophism, (Falmouth: Urbanomic Media Ltd, 2019)
[3] Jason Bahbak Mohaghegh, Omnicide Mania, Fatality, and the Future-in-Delirium (Falmouth, UK: Urbanomic Media Ltd, 2019).
[4] 日本昭和天皇裕仁於1945年8月 15日廣播宣佈投降,該廣播稱為「玉音放送」。
[5] Jason Bahbak Mohaghegh, Omnicide Mania, Fatality, and the Future-in-Delirium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