虛空相

對談:《虛無鄉遠》演出者們(節錄)

  • 分類文字
  • 時間2021年
  • 來源李繼忠
  • 地點瀋陽,中國
  • 致谢藍河、池塘、叢妙、艾子、一岑、荼蘼、軍馳
  • 版权李繼忠

日期/時間:2021年11月22日(下午4時至7時)
地點:瀋陽(白話咖啡)
與會人:繼忠、藍河、池塘、叢妙、艾子、一岑、荼蘼、軍馳(8人)

在拍攝《虛無鄉遠》之前,繼忠跟演員們會面,並就「家」、「故鄉」與「虛無」討論。

***

繼忠: 想像一個地方,你將要去那一個地方而且不知道時回家。你會帶上麼?

藍河:我會帶上仙境(俱樂部)的鑰匙。

繼忠:我覺得蠻有意思,鎖匙是一個隱喻,未必有實際功能,好像仙境是麼時候都可以回去的地方(藍河:對)。

艾子:之前有一段時間,我從家裏出來,不想回去。然後我就在學校附近找了一份工作,是晚班12點下班。第一個月沒有工資,我沒有地方去,每天下班之後我就在這周圍轉,我就想今晚上可以去哪,我可以去網吧、民宿、找朋友家,但是我太麻煩朋友,朋友對我生氣了,因為我在她家不知道該幹麽。不像她(藍河)那樣適應能力很強。然後就這麽閒逛了很長時間,每天晚上在寒風中看看週邊很暗、沒有人氣的環境,有時候看看天、城市有沒有星星。

一岑:然後對我(當下年齡的經歷認知)來說的話,唯一的故鄉就是子宮。你從母體裏面出來的那一刻,你就已經脫離故鄉,而且永遠回不去了。所以我覺得沒有麽為了故鄉的東西是值得我帶的。但是你要在虛無中活下去,繼續找意義的話,你需要一個支撐你的東西,然後音樂對於我來說能給我力量的那個東西。

我最近看一本書,我覺得說挺對的。剛開始的時候,你像是在一個特別密閉舒適的房間裏,然後你透過這個房間的窗戶去看看窗外,你這個時候覺得你是有安全感,你是被保護的,你是被擁抱着的。但是突然離開故鄉後,這感覺就像是,突然這個房間變成一個廢墟,就是它是敞開的,而且它是破舊了,它衰敗了,它是陌生的。

然後你通過廢墟的窗口去看外面的世界的話,你會覺得這個物體它就不再是窗子了,它的所謂「觀賞性窗戶」的功能和意義就不一樣了。「窗戶」這個概念也不復存在了,它變成了「洞」。原來你從一個外界視角去觀察的世界也不復存在了。你跟那個空間是同一維度的了。當你喪失掩體地暴露在其中的時候,其實從前那個外界空間就毀滅了。對我來說,回不去的就是故鄉。在這個世界,我無時無刻不在「廢墟」中

這些想法可能跟我的意識形態有關。我覺得人沒有自我意識,就是沒有自我,所有的東西都是都是一面面鏡子 - 比如說你從小生下來,然後你看母親給你的回饋眼神,笑也好,責罵也好,包括長大別人對你的評價都是鏡子。所謂你的自我評價,其實是從他者映射到自我身上的。尋找任何與自我相關的事,都太虛無了。所以我需要一個信仰。一個支撐我一遍遍推石頭上懸崖的信仰。

他們說二戰之後日本人,他們突然興起迷幻音樂,就是有那種像是外星來的飛船的聲音。是因為他們在二戰的時候心靈被徹底地摧毀。那怎麽辦?需要重新建設的話,只能去想一個更高一點的東西,高維度的東西,然後去相信那個東西,讓他們有一個心理的支撐安慰。在那個時代的音樂,那種集體無意識就映射到了UFO身上。高維度聲音帶來的精神麻痹作用,就跟我對音樂的感受其實是差不多。

艾子:我會帶的比較通俗,就是一本在故鄉寫的日記本,因為我已經離開我的故鄉青島已經9年了。

每一次跟大家提我的故鄉的時候,我都會說到在我小學的時候,從我家到學校中間好幾公里的路,有一段時間會栽滿了櫻花,在4月的時候一道的櫻花長得特別滿,然後早上人又很少,一陣風吹過來,真的是漫天的櫻花。這麽說着說着,可能是我來到東北一塊就是櫻花比較少。可能大家對我的這個事情沒有很多理解,沒有麽很大的反應。說着說着,我自己都有一點疑惑,我故鄉的櫻花樹它是真的存在的嗎?因為9年沒有再回去了,然後我在上網查那段路也沒有相關的記載或者說圖片,就像是我們主題《虛無鄉遠》一樣。我記憶裏的,我自己印象出來的東西是不是它只有一棵樹。

軍馳:滿洲里的大象。[1]

艾子:是不是只有一棵樹,還是說只有在拐角有幾棵樹?有麼東西可以來證實?怎樣證實我對於故鄉的美好的印象是真實存在的?只要我不回去就不會有答案,後來我回去了,櫻花樹都沒有了。

所以我在想如果我現在還要離開故鄉的話,我一定要帶一本日記本,把我在這故鄉裏面喜歡的東西,我經歷的事情都記在裏面,這樣我以後回想起來之後,我就不會有這種很虛無的感覺,我真的認識這群人嗎,我們真的有在進行藝術創作的過程,這些東西是我臆想出來的嗎?

就是這麽個東西可能會讓我在異鄉比較有一個紮實的心理寄托。

繼忠:因為我常常都是做研究,很多時候都看別人寫自己的記憶,然後我另外一方面是有時候要跟歷史學家合作,歷史學家就說你看的東西都是「假」的。對他們來說只個人回憶,但是回憶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,因為可能有美化和惡化的部分,或是把痛苦放大。

但是對於哪一個人來講,是誰說那一個不是真實?我們在做研究的時候常常會問那個問題,麽是「歷史的真相」。但是那是不最重要的。因為那一個人他覺得真正的回憶,真正的感受,那一個就是他/她的真實,不一定可以同時間跟別人對比,也沒有必要。我覺得「虛無」有時候比真相好,因為它還可以令到你繼續走下去,其中一個原因,因為有可能青島已經重新在發展,然後那些櫻花樹已經被推倒了,我覺得對你來講有可能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情,或者當地人已經忘記了、櫻花樹不再重要了。我覺得你現在就有回憶就蠻好。


[1]出自電影《大象席地而坐》(胡波,2019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