虛空相

池塘的回憶

  • 分類文字
  • 時間2021
  • 來源池塘
  • 地點瀋陽(中國)
  • 版权池塘

讓我注意到這段往事不同尋常的開始,是在那天放學回家後。

家裏逐漸變得富有起來,我們才開始意識到38平米的一居室住不下四個人,那是2018年,我爸爸剛從澳門回來,我即將參加高考,大家都很忙,時間串來串去,最後我們在草倉路租了一件三居室的大房子;我們都很快樂,除了奶奶。

我不理解她為甚麽不快樂,也是從那時開始,她變得聽不懂話,變得討厭,變得礙事,變成多餘。

也是從那時起,我的父母才開始每天都在強調,奶奶有三個女兒,兩個兒子,養老的責任卻全部落在我家身上,這件事情是多麽的不公平。我以為這或許是跟錢有關,或許家裏有出了甚麽變故,但其實沒有,這一切矛盾都不是錢能抹平。

時間來到那天放學,奶奶的房間空了,我沒有任何情緒波動,也沒想為甚麽,我的直覺就是快樂,解放。

大家都沒有說甚麽,我也不問,就這樣吃了晚飯之後,我媽媽走進我的房間。

「你說她多讓我心寒。」我媽媽坐在我我的床邊,誒呀誒呀的嘆氣,開始跟我講她的委屈。

奶奶很久之前就聯繫了我老姑,也就是她的大女兒,住在那個38平方米小房子的樓上,我們原來是鄰居,其樂融融。她聯繫老姑說,這裏的生活讓她痛苦,我們都不管她,她每天都很冷很餓,求求我的老姑把她接回家。

這完全不是事實,雖然我們仨都討厭她,每天都對她吼,卻也尊重她,養護她,為她做飯,買東西,為她洗澡、搓澡。

「她願意回去就讓她回去,也不用你養她了,我看挺好。」我這樣勸媽媽,我也確實覺得這就是事實。

這樣平靜,自由,快樂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,又開始發生新的事情了。我老姑把奶奶趕出她家,是真的趕出來了。

奶奶的孩子們也在這個時候集團變得團結,變得有道德,變得善良了;他們帶奶奶去養老院,一家有一家,奶奶死也不去,並且自己在很奇怪的地方租了一間異常破舊的房子,到現在我還是很震驚,為甚麽這樣的房子會在2018年出現在瀋陽,房子的窗戶甚至都是用鐵絲支撐才能保持打開。

 

這件事情的發生,也讓我變善良了。

 

我去奶奶家找她,給她買了她喜歡吃的八寶粥,油茶面,她的房子又冷又臭,她整個人也是。

她特別大聲的喊了一些話,大概問我過的怎麽樣,批評了一下我的衣服,就像她平時那樣,她邊說邊在房子裏不安的走,她走起來一直很滑稽,左倒一下、右倒一下,幅度特別大,她的腿很直,身高也有一米七幾,走路奇怪但是走的特別快,這個毛病完全是因為她的腳,她是最後一批裹腳老人,我們這也叫「解放腳」,我小時候經常給她詭異恐怖的腳塗腳氣膏,她的腳看起來就是一個錐形,四只腳趾全部包裹著大拇指,但並不小,有37碼大,可能是解開裹腳布之後又長大了吧。她的腳總是在破皮、發炎、發癢、發臭,就和裹腳這個傳統一樣。

我小心翼翼的跟在她後面,走了一兩圈,她到處收拾一些東西,只到收無可收,她才坐下來,開始哭。

「媽媽不想去養老院」她的哭聲非常難聽,恐怖,我只是站在她旁邊,不知道做甚麽。

「那裏沒有飯吃,每天都有人死,我去的時候正看到有人往出推,那人都用白布裹著,每天都有人死。」說著她就抓著我的手,特別,特別用力,用力到她黝黑幹瘦的手都能看出明顯的發白。

「他們就是把我送到那裏,讓我死在那裏,媽媽不想去,媽媽不想去。」

「揚帆(化名)啊⋯⋯」奶奶一直叫著我的名字,一遍一遍的說:「你管管我吧,你管管我,你給我口飯吃就行,他們都不要我了。」

她叫我的名字,我只想要逃,直到她的手漸漸無力,我就說了一些要回家吃飯的話離開了。我心裏只有害怕。

各種的情緒湧上心頭,漸漸的我也開始憤怒,委屈;一路走到老姑的家,我砸門,她開門,我就開始大聲的罵她。

直到我和老姑都冷靜下來,老姑開始講奶奶來到她家之後的事。

她說奶奶每天都會走,走很久不回來,但是又很好找,因為她從不會離開,樓下小院、張文玉(化名)的姥姥家、菜市場這幾個地方,一開始她們也不管,覺得老人喜歡遛彎挺好的,直到張文玉的姥姥找到老姑,質問她為甚麽不給奶奶飯吃,才知道她每天出去做甚麽。

她每天到處訴苦,明明吃的很飽出去,明明姑姑家裏有廁所,有淋浴,明明在家裏她表現的都很正常,她卻要到處跟鄰居們、市場上的小販們哭訴,老姑不管她,她現在立刻就要餓死了,求求給她一口飯吃,求求讓她去上個廁所,因為「他們」不允許她大便、小便,去藥房說她渾身酸,求求藥房救救她。

「她多讓我心寒啊,她讓我怎麽做人,既然這樣那我就惡人做到底。」

那天走出老姑家,我覺得這一路的人都在看我。

 

這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。

 

我奶奶1930年出生在山東臨沂,她28歲生的第一個兒子,也就是我大爺,取名叫「福」,在接下來生的大女兒,叫「麗」,二女兒「玲」,小女兒「芬」,還有我爸爸,最小的兒子「選」。奶奶1957年來的瀋陽,因為玲得到了五愛街一件商鋪的經營資格。

我小時候奶奶總給講她闖關東來瀋陽的故事,記憶模糊不清了,她說她見過日本鬼子,說他們的大綱鞋踩的哢哢響,一堆人,老嚇人了;她說她帶著我大爺一路要飯過來有多麽多麽不容易;她說她小時候都沒有名字,她那裏的女孩都沒有名字,都是瓶兒,罐兒,誰家老二,誰家老大這樣叫;還會講一些,她老家的神鬼,說甚麽,一個女孩被大黑山雕叼走了,山上還有熊瞎子,熊瞎子的舌頭上全是倒刺,一舔人的肉就沒了⋯⋯

時間來到現在,奶奶的孩子們討論出了個方案,她現在住在38平米房子的樓下,我爸爸媽媽回去住了,老姑住在我們樓上,她的孩子們輪班去她家陪她。

奶奶還是每天都在鬧,還是一樣,到處說我們虐待她,只是漸漸的,她嘴裏只會說我的名字,揚帆,揚帆,揚帆,每天敲我家的門,敲老姑的家門,嘴裏叫著:「揚帆啊,揚帆啊,媽媽害怕,救救媽媽吧,媽媽害怕,媽媽家裏有人⋯⋯」

每次只要回家,我都能聽到她的孩子們吼她,非常清晰,真的吼的很大聲。

「往哪走啊,你要往哪走,你告訴我你要去哪!!」她的孩子總是這樣喊,奶奶也回答不出。

「閉上眼睛就看不見人了,哪有人啊?沒有人,你要去哪啊你一天天你樓上樓下的,你要幹啥去 冷不冷啊?」

「別問揚帆在哪了!我就擱這坐著 你要幹啥!你說!」

「你剛吃完飯!你剛吃完藥,你真的剛吃完藥!」

「揚帆死了,你他媽一天找她要幹甚麽!」

上一次見奶奶,我用鑰匙打開她家的門,她特別害怕,大聲喊「你是誰啊?你是誰啊?揚帆,家裏進人了,家裏進人了!」

我不知道為甚麽,她記著我的名字,卻忘了我是誰

奶奶也總會來敲我家的門,找揚帆,見到我爸爸之後就哭,跟他說「媽媽害怕,你陪陪媽媽,媽媽害怕,家裏有人。」

我不知道奶奶是不是真的能看見人,我有時候甚至覺得她或許是看見了黑白無常一樣的恐怖,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,她每一次求助都是那麽用力,她敲門都是在砸,她敲樓上姑姑門的時候,我都覺得我的桌子在震,她喊的每一句話,盡管隔著防盜門我都覺得震耳欲聾。

她的家人,連同我,連同我們整棟樓,整個小區,整條市場的人一起,在她日復一日的求助中麻木,再沒有人覺得她可憐,再沒有人覺得她是真的害怕,再沒有人願意想她在害怕甚麽。

我想,或許奶奶現在也已經忘了,忘了我是誰,忘了揚帆這個名字是誰的,可能也忘了曾經的那些痛苦,這些恐懼變得沒來由,最終化為虛無

我想,在她決定搬走的那一刻,她想找家,她想回家,這個家她也不知道在哪,她可能不知道有沒有,她那麽努力的用盡每一絲力氣尋找的安寧、健康,或許她都不知道是甚麽樣的。

 

***

 

本想到這裏寫完,卻突然想到了一個早晨。

那天我八點鐘就起來了,只記得是一個樹上會掉下來很多好像毛毛蟲一樣東西的季節,那時候我還沒上幼兒園呢,那天我還穿了一件藍色的小長袖,記這麽清楚是因為我很喜歡搓上面縫合處的結,到現在也喜歡搓這種布結,直到現在我的中指和無名指都有太厚的繭。

那天早上我一跳一跳的扒著四樓的陽台,看著我姐姐遠去上小學的背影,我就跟我奶奶說,奶奶,我也要上學,她嘀嘀咕咕的說一些山東話,我到現在也聽不懂,只記得山東話聽起來是「滴滴噠滴滴」;我也學她說話,問「煎餅」叫「bian餅」,問「白糖」叫「bei糖」,還跟樓下的爺爺奶奶說這才是正確的說法;後來不知道怎麽,我就能拎得清我奶奶說的是甚麽,自己也能說明白普通話了,只是很奇怪不知道為甚麽別人聽不懂奶奶說甚麽,在我眼中她山東口音沒那麽重。

我奶奶滴滴答答說完這些話,就跑到我身旁,把我抱到窗戶的位置,告訴我說,樓下這些都是樹上掉的毛毛狗,你小時候特別愛踩(她說的是「特別愛pai」),踩完了滿鞋都是,惡心,鬧人。我怪委屈,因為我完全不記得自己踩過這些毛毛蟲一樣的東西,此時此刻我也完全不想踩。

我記得我有雙草鞋,是奶奶帶來的,我就踩著很大的草鞋,刷刷刷的在家裏走,走的很快,走到我很累很累。

然後也是同一天,就是我想去上學的那天,我媽媽突然回家,真的把我帶到了學校。她氣喘籲籲的回來,砰地一聲放下了很多東西,然後抱起我,帶我來到了我姐姐的小學,大東四(大東區第四小學),我媽把我放在一樓大廳,叫我在原地等她,她氣哼哼的上樓去了。我就站在太曠的大廳裏,仰視著面前的三個男人的巨大畫像。

那年大概是2003年吧?可能是三歲,我還沒上幼兒園。回憶起來,那三個人是孫中山,列寧,毛澤東。

然後媽媽把我和姐姐都接回家,她讓我睡覺,我印象特別清楚,才下午兩點,我完全不想睡,媽媽卻格外溫柔,她說,睡吧,媽媽給你唱搖籃曲,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她給我唱搖籃曲。

 

小燕zhi,慢慢飛,年年春天來這裏,

我問燕子你為啥來,燕子suo,這裏的春天,最美麗。

 

她一邊唱,就一邊緩緩的拍著我,就一邊哭,我很害怕,緊緊的閉著眼睛假裝睡著,兩個手小心翼翼的搓著衣服袖子的布結,享受著我唯一的一點點快樂,她唱到後來很大聲的哭起來,淚水都流到我的脖子上了。

我不記得我睡沒睡著,但是我聽到我奶奶堅定,清晰的對我媽媽說。

「一切都會沒事的,取到你這麽好的兒媳婦是老張家的福,我肯定給你拿錢,你不用管他,你現在跟他離婚自己過吧,揚帆你也帶走,你不用害怕,我肯定給你拿錢。」

那天我爸爸因為故意傷人被警察抓住了,之後他在監獄呆了好多年,我媽媽和奶奶都沒有離開我,媽媽總是在工作,奶奶陪伴我長大,她堅強,獨立,走的很快,力氣很大。

奶奶現在也是,走的很快,力氣很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