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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時間2021-10-10
- 來源田野調研
- 地點葫蘆島
- 致谢奶奶
我們比對着新舊地圖尋找遺民遣返前的集中住所。我們好運,找到了小學旁邊狹窄的入口。
正午十二點,太陽漸漸升到正空。我們走到了一片低矮磚房中間。一條坑窪的柏油路徑直延伸到盡頭橫亙的大橋,被野草掩蓋住。一位高齡老婦人坐在石凳上曬太陽發呆,看到我們,問我們的來意。我們走上前說明自己是北京來葫蘆島旅行考察的人。她抬起頭。一雙混沌的灰色眼睛,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得清我們的樣子。黝黑的臉上皺紋很深,眉頭皺緊,我們還未曾開口,她不知接着何時的話茬繼續講——
奶奶: 啥動遷?不好動!我找五、六年了,人們又去找去了,人家告訴你了:你回去等吧,現在規劃都規劃好,回去給你信兒。完了這啥年(都)動不了,沒法給你動是吧?就在這年年這樣。今天這水,我在家那兒(手指向旁邊的磚屋),屋子裏水都這麼深(手指向膝蓋下),那頭一天都這麼深,給我愁的。你看後邊兒,後邊這啥,後邊兒看這水都上炕過的,沒人管。您看,主任主任不來,街道街道不來,政府政府不管,你說誰來誰管?沒人管,直接就是說沒有錢。你說你老百姓那甚麼,我在這兒住70多年了,你說這房多少平啊孩子,27坪!27坪,我今天都83(歲)了。咋整這?不信我領你上我們家看,小屋兒,這黑的看不見。那日本人的房子,50年代的時候,70多年了。日本投降多少年了哦?日本房子?這不是全部都是(指周圍),這房有的(自己)改了,有錢的改了,像我們這沒有錢買房子,(政府)就是答應能咋整?也不管。區政府說區政府不管,找市政府,市政府說了,歸區政府管,你就得找區政府,區政府沒有錢,你就等着,等哪一個猴兒年過去也沒地方給你蓋。年年說,年年說,六、七年了,為啥?這水你看見沒,外面這水都在這兒,我兒媳婦淘水,我這腿都坐病了。 SJ:受涼容易得風濕啊。冬天集體採暖嗎?冬天可了不得。 奶奶:就怕下雨,連着受災,受幾年了,受五、六年災了。誰管?主任主任不來,街道街道不來,政府政府不理你。你說他也不嫌磕磣,因為我這我走動不了。上政府說,我們現在70多年還住日本房子,你不嫌磕磣,哪有住日本房的,還好有日本房子給房子給我們留下了,不留我們這上哪兒的露天地兒住去?有錢就行,有錢買一房子。像我們這套房就擱這兒(在這兒),到那時候就剩我這一家、然後大楊樹那一家(別人)一家人樂意就住不樂意住人家上兒媳婦那兒有樓房,我們這上哪去?要錢沒有,你擱啥(怎麼)買樓,現在一套房不也得20來萬?對,沒有錢你幹啥買待着。一到下雨天,我兒子就發愁。門口都得灌上沙子,門口都截上,大門都擱沙袋堵上,就這麼堵也不行。這在水裏淌着搞,我兒媳婦說:「媽你別出來,出來完了受涼咋整」,(我就)在屋。 SJ:今年水也大。 奶奶:完了就是啥?這不是人們也找,你找啥別找了,有信兒(指消息)給到你街道,街道完了給你通知。啥通知?就是騙你。我80多歲了,不定趕得上趕不上。 SJ:您別這麼說,身體好好的啊。 奶奶:這腿受涼了,不行。這啥,我上政府我去不了,要是我也能去到,我還能說。去不了去不了是你看這啥沒人管,這一大片兒和這一片兒人家有錢都買樓都走了,這些都走了,這都走了,就這麼一家。 SJ:那邊不是說這邊要拆遷嗎?要是拆了能在原地建嗎? 奶奶:那要管也行,你拆也行,讓國家給你拿一部分錢,我拿幾萬你修修整整那也行,一分沒有,你不白花錢?蓋完了,收拾完了,人家走了人家不管你了,完了你咋整。 SJ:奶奶,您知道就是解放前那會兒不是有一批日本人要給送走,要送回日本去嗎,他們在這待過一陣嗎? 奶奶:對,待過一陣兒。他擱哪兒走的呢,擱葫蘆島上頭打跑了,從海裏走的,海裏走的,臨走時把這房子扔下,扔這兒一部分,嶺東不是有那小樓嗎?那是日本官兒住的小樓,我知道。這個平房是日本平民住的,給蓋的這房子,接地基就地基要下沉,都知道困難。這那樣想辦法是甚麼?你看門口家家都有沙袋,那屋都頂着那水,最高的地方都上坑了,冰箱啥全都淹了,誰管你,政府管你嗎?不管!那一年政府還真行,管你,給你一袋面了,給你點油了。這兩年啥也沒給,連打聽都不打聽,連問都不問,主任主任退休了,這新主任我都不認識,你說下大雨也好,你倒他看看貧民百姓,不管咋的,還有幾家,還有幾家你瞅不瞅? SJ:我看碼頭那邊兒在填海建新區。 奶奶:都移過去新區啦,動遷令六年、七年前已經下來了,說這旮遝是準備動遷。這錢哪去了?現在你想動動不了沒錢,啥動靜整不了,政府政府也整不了,小煙捲一叼,小茶水一喝,氣不氣你。不管你老百姓死活可不是…… 我知道,那時候我十多歲,這咋不知道,我知道日本給我們留下這個房子,這27坪。我們這七八口人住,是大兒子小兒子倆兒子都這兒生的,這孩子都70多年了,日本投降多少年了? 你沒上西頭去看看,去西頭房子?你進那兒去看看,我去不了。西頭兒的小平房,日本房。都倒了,年頭太多了,都爛了,人家那家房子中間不都塌了,木頭都塌了,反正他那是沒人住。有點兒水就淹,那水都頂腿肚子,那傢伙都沒說疼。冬天取暖,冬天現在買煤唄,我這不是花了3000多塊錢買的煤嗎?買的煤冬天取暖,要不凍死,買點煤,你有錢買樓去? 日本那時候,別人說別人不知道,我還不知道?我說日本投降,擱海裏這跑的,海上投降走的。 SJ:奶奶,他們跑的時候有好多是像軍人或者這種鐵路職工,有沒有那種女人小孩甚麼的? 奶奶:有的,都帶走了,都走了,都也沒有留下來,沒有。然後我這老戶兒,我就沒動,始終前先定,現在我還在這住。 SJ:您當時是分的房子嗎?國家給分的? 奶奶:國家那時候鐵路給我們的房子,這房子以後鐵路不要了不是嗎?把這房子賣給你們個人了,賣給你490塊錢。完了馬上就簽單就終止了。 SJ:現在也不給回遷或者安置,對吧?按理說這個房子他得文物局保護起來,然後你們得給遷走遷到新房子去。 奶奶:他要是他有地方蓋,怎麼遷也行,讓你管他也好啥也好,你得給我們個地方是不是?也不是說要多好的高樓,啥好地方,我只要不受罪,這一冬天我就過來就行。我還能享受幾年?這有兩年撐死了,我今年都80多歲了,還能活幾年?我就給兒女打點基礎,是吧? SJ:……太難了。 奶奶:我老二(兒子)都50多歲了,快60了。你說還得小破房子咋整?一天給你愁死你。這不下雨了,一下雨,我兒子就不上班了,門窗啥的都得堵上,那也怕進水。 SJ:(指房子邊的排水溝)這兒水從水溝流進去,就能匯到海裏。 奶奶:一漲潮水就反過來。8月17號下的大雨,就淹回來。今年水大,哪都淹了。這兒(原來)一下離大海近,流大海去了。你上後邊去看看去,人家堵的那橋,啥水啊,啥也過不去了,一下雨水,水往回返。你看那兒堵死了,找也白找。(之前)有的時候他打推土機,他倒土,人們急眼了,完了找政府去,政府來車,把土都拉走,還有多一半沒整除。下雨你這水就向北返,就是後邊,就後邊。不管你,我現在還得堵着。你說那橋溝,五幾年的時候那橋都能過汽車,來回過,現在人都走不進去,不管你沒人管,你說你政府你把那橋洞給掏出來,把水道修修?我兒子說,你別在這旮遝耗了,完了年年你還得買煤,有煤錢買取暖費也夠了,是吧?反正我說今天咱買三噸,買了三噸煤,過年就不買了,過年就在那小樓,我們家有個小破樓,五十多坪才幾個那五六口人,收拾收拾,咱上那兒去? SJ:找過記者嗎?記者會報導嗎? 奶奶:記者他敢嗎?不敢。他不得聽人家的嘛,聽政府的嘛?人家記者人家能管嗎?不管。 SJ:奶奶今天太陽可真大,曬得腿疼。您吃飯了嗎? 奶奶:吃飯了,我兒媳婦對我可好可好了。我兒子,大兒子,前年去世了。完了老爺子頭年也沒了,也是疾病死的,就剩我自個兒,完了剩我這倆人照顧,我不是我現在子女我都活夠了,真活夠了。有啥活頭兒啊?有啥奔頭?還是沒有奔頭。我成天我就不是沒啥事,我就在這拉着一杵一待,有人就嘮嘮嗑,沒有課就傻呆着,看那主任誰,我們主任退休了,新主任我都沒看過。排水管子也堵了,都堵了你說這個反正就說你管它咋地動遷,好歹有個說法,連個說法都沒有。對,都這樣待着,這個人心也是不齊。您說您這反映的話就得上政府,是上區政府或者市政,你就得先上區政府,區政府說在鐵路北路宅,鐵路社區,您咋計劃的?許是動遷,許是不動遷的給人家老百姓個信兒,現在就死不活的那放着,你說人家收拾房子想收拾,收拾完了,你說你動了拆了,你說不收拾,這房子稀裏嘩啦漏都倒了,您也不管,叫啥?北京那邊根本就整不上去,其實我們能上訪也上不去,到那時候他到一過山海關了,又給你打回來了,打過去乾脆就打去。人家一看說你們是遼寧的沒人管。 |
離開奶奶,我們走入這片矮磚房中。整整齊齊的矩形方陣,外圍如奶奶所說,破敗不堪甚至坍塌。裏面偶有幾間,北面是磚墻,南面則是石材墻面,像是我們旅行中遇到的俄國舊屋。走遠幾部,高過人頭的野草攔住我們的去路,奶奶說被垃圾堵住的橋就在野草那端。撿垃圾的阿伯說「沒啥好看的」,讓我們别再靠近。我們繞了幾圈,兜兜轉轉,找不到出路。終於走出這片低矮平房,外面是寬闊無人的公路、道路兩旁足有五、六米寬的人行道與十幾米高的住宅樓。回頭望,磚房藏匿在高樓背後的陰影裏,不知情的人匆匆走過,毫無覺察。這片房子停留在陰影裏,就如同奶奶,每講幾句,就會兜回同樣的愁緒。